AL123 人文社科会员免费专区文学 2025-08-23

生活在临终医院：最后的光阴_薛舒_AZW3_MOBI_EPUB_PDF_电子书（无页码）_薛舒

内容节选

七、老去的张家“小少爷” 我的外公张明奎，2012年就以“23床”的代号住进了社区卫生服务中心。在脑出血发病前一分钟，他还在书房里拨着算盘记账。八十七岁的张明奎老先生手头掌握着不少财富，一笔不知具体数字的金钱，一栋市价近千万的沿街二层老楼。他的金钱，一部分以股票的形式在牛市以及熊市的更替中上上下下地坐着电梯，另一部分，分别以定期存款和活期储蓄的方式保存。他从不向老伴和子女公布自己的财产状况，七个子女只晓得爹爹有钱，有钱到什么程度，一概不知。外公退休以后的日子过得很有规律，早上起床，洗漱后早餐，一碗泡饭，佐以某个女儿孝敬的肉松和咸鸭蛋，吃完放下饭碗，拍拍屁股出门，坐上一部公交车，二十分钟车程，到达川沙城里的证交所。那时候还有敬老卡，坐公交车不花钱，他天天去证交所，相当于去上班。每天，他和一群老头老太太们守候在交易大厅那面红绿交替的大屏幕前，成为一道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雷打不动的风景。后来，我的大舅在一台淘汰的旧电脑上给他安装了股票软件，那以后，他就不再去证交所，而是整日待在家里，对着一面十四寸小屏幕静静坐守。他不会在电脑上操作买进卖出，他只会看，看K线图，看数据，看他买的那几只股票红了还是绿了，上升了还是下跌了。股票收市，他便拖过他那把油光锃亮的老算盘，“踢踢踏踏”一阵拨，算算他今天挣了多少钱，或者，赔了多少钱。就这样，张明奎老先生天天像个金融家一样做着他伟大的理财事业，可是这么些年来，他究竟挣了还是赔了？挣了多少？赔了多少？没有人知道，他不说，一丝口风都不透，哪怕在老伴和儿女面前也滴水不漏。偶尔，某位女婿与他开玩笑：爹爹，今天股票涨了，你那只“张江高科”，连着三个涨停板，去抛掉，给孙子孙女发红包啦！他不置可否，只笑笑，倘若正在吃饭，他就伸出筷子，夹一块肉，心满意足地送进嘴里，不紧不慢地咀嚼起来；倘若在喝茶，他就端起茶杯，往嘴里吸溜进一口滚热的茶水，下咽时喉咙里必定会发出一通神秘而又骄傲的唏嘘。那情形，仿佛要告诉你：我的确有钱，想知道我多有钱吗？嘿嘿，不告诉你…… 儿女们有些气他，可又拿他无奈，都说，爹爹肯定有不少钱，他怕我们眼红，不肯说。几十年来，张明奎先生从一而终地坚持着一毛不拔的经济政策，对家人，对朋友，甚至对自己。他不肯把钱给别人花，也不肯在自己身上花钱。一条洗脸毛巾，用到破了一个大洞还不肯扔，等破了两个洞，就从洗脸毛巾降格为洗脚毛巾，破四个洞，接着从洗脚毛巾降格成擦地抹布，直到抹布千疮百孔，才拿到厕所里，塞在自来水管子的某个滴水处堵漏。儿女揶揄他：这哪像是张家的“小少爷”？上世纪二○年代，外公的父亲从开一爿小杂货店起家，到四○年代，发展成一个规模不小的绸布公司，商号“信丰祥”，又在浦东老家置了不少田地。早年间的老张家，可谓家业颇丰，太外公还是那一片地块的工商联合会会长。我的外公，便是张家的“小少爷”，可是成年后的小少爷，一点儿都没有少爷的样子，他经常对子女说的一句话是：地主家也要勤俭节约，只晓得挥霍，那是积攒不起家业的。他这么一说，忽然让我想起看过的某部纪录片，大上海的一栋洋房里，住着一个资本家的后代，六十多岁的独身男人，每天骑一辆自行车去股市兜兜，下午进咖啡馆喝一杯摩卡，晚上给自己买半斤虾仁，炒两只新鲜的小菜，喝半杯红酒……老辈子留下来的家产足以让他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，他却把一管牙膏用得铝皮管压成薄片还不肯换新的。他顶着一颗铮亮的飞机头对着摄像机说：爹爹姆妈从小教的，会得挣钱，更要勤俭持家，再大的家业也会败在无度的挥霍中……老派资本家，大概真的是如我外公这样的吧？他们不是暴发户，也不是如今人们说的土豪，他们是靠着吃苦受累的小本生意，一步步从原始积累，渐渐地掌握了一定的资本。他们总是处于居安思危中，早已养成的习惯很难更改。两年前，外公脑出血，被送进医院抢救，动手术时，护士给他换手术服，从他身上扒下棉毛衫，一把扔给等在手术室外的家人。大舅拎起外公的棉毛衫一看，竟是破破烂烂，两个夹肢窝都打了补丁，袖管的松紧口都烂成了齿状，万恶的旧社会都不如啊！难怪护士脸上的表情竟是一派怜悯，很难说她不认为躺在手术室里即将开刀的老病人是个低保户，或者，一个遭受子女虐待的可怜老人。大舅把棉毛衫卷成一团，转身扔进了垃圾桶：又不是买不起，新棉毛衫放在衣橱里，包装都不肯拆开…… 张明奎先生，真的是我们家有名的铁公鸡加守财奴，年轻时就是，亲朋好友都知道。他的老伴，我的外婆，总爱在子女面前提起一件往事。八○年代初，那时候外公才五十多岁，有一次单位加班，工作到深夜，大家都饿了，于是商量，一人掏一毛钱，买个面包宵夜。人人都掏了钱，老张竟也破天荒地掏了钱。面包买来了，大伙儿开吃，他独自坐在角落里，一边拨算盘，一边小口咬面包。同事们仿佛见识了世上最新鲜的事儿，笑着调侃他：老张也肯掏钱买面包吃，稀奇啊！太阳西边出来了……老张却并不觉得难堪，笑眯眯地......